初月

算了。

【泉司】IF ONLY... 04

“你好,”他试探性地说。

“你好……你好……你好……”回声应道。

“你是谁?”小王子问。

“你是谁……你是谁……你是谁……”回声应道。

“请做我的朋友吧,我很孤独。”他说。

“我很孤独……我很孤独……我很孤独……”回声应道。

 

Chapter 4  You Are Not Alone

 

文/初月  


阳光漫不经心地铺满客厅,濑名泉打开收音机,将调频旋钮转到音乐台。这个时段听众较少,电台没有安排音乐节目,只有低沉的男声慵懒地读着柏拉图的《飨宴篇》——由此濑名泉推测今天的主题大概是「孤独」。据说这个篇章很美,但很可惜,他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古希腊的著作终归是古文,又是翻译过来的,语言晦涩难懂,实在激不起他的阅读欲。他觉得有这时间,还不如去研究研究《尤曼斯神经外科学》或者《神经外科手术技巧》。朱樱司似乎曾经向他介绍过书的大致内容,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主持人正讲述着篇章所提及的神话故事。


「在远古时期,每个人有两个头,四只手,四条腿。而人类又分为三种性别:太阳之子——男人,大地的孕育——女人,月亮后代——阴阳人。后来人类因太过自傲自大而惹怒众神明,神明决定将人类劈成两半。每个人就只有一个大脑,两只手,两条腿,这样一来人类的力量被大大削弱,于是他们便不再对神界构成威胁。随后宙斯命令阿波罗把人肚皮上撕开的伤口缝合起来,这就形成了肚脐。」


濑名泉正喝着从冰箱里刚拿出来的牛乳,听到这里不禁想,照这样说,太阳神不就成了他们外科医生的鼻祖吗,那倒也挺荣幸,虽然阿波罗是外国神,但是不要紧,医学无国界,外国神也可以是日本外科医生的鼻祖。依稀记得希腊神话里,医药是由光明之神阿波罗司掌,因为当时古希腊人认为医学能给人类带来光明,因此濑名泉多多少少很感到光荣。古希腊人说得没错,没有医学,人类早就因为历史上的几次瘟疫而灭绝。医生是光明之神的后继,他们肩负着伟大的使命。


节目还在继续。


「人被劈成两半之后,虽然阿波罗让他们重新变成完整的个体,但从此每个人的心都是孤独的,终其一生都在寻找自己本来的另一半。太阳之子的一半在寻找另一个男人,大地之女的一半在寻找另一个女人,至于月亮的后代们,男人寻找女人,女人寻找男人。这就是现实社会的真实写照。我们似乎外表上都是完整的,但实际上内心都有很大的缺失。由此我们得知,古希腊人认为,孤独是上帝的惩罚,神明的诅咒。」


「上帝的惩罚,神明的诅咒。」——濑名泉觉得这太夸张了,危言耸听。反正他是觉得孤独没什么不好。他把喝完的牛奶盒子撕开洗干净,平铺在阳台上晾晒。再次打开冰箱,濑名泉审视着所剩无几的食材,严肃得像检阅军队的总司令。即便已同医院签署“卖身契”,常常忙到不知今夕何夕,濑名泉仍一如既往地严格管理自己每天的饮食,简直到令人发指的地步。他总是精心搭配不同种类的蔬菜,变换不同的烹饪方式。为了追求营养均衡,一日三餐的中心是含有优质蛋白质的豆制品。偶尔也给自己加餐,在有夜班的日子里,允许自己吃些肉类,不过也只限于鸡肉和鱼肉。


如此苛刻又无味的饮食习惯,就算知道这对人体有益,绝大多数人也都坚持不了。所以说,孤独也是有好处的——只需考虑自己即可,大可不必为其他人的口味或者爱好妥协让步。读本科那会儿,濑名泉有段时间负责家里五口人——包括他自己——的一日三餐,他每天最发愁的就是买什么菜和做什么饭,才能让那四个挑剔鬼好好吃饭。


主持人终于不再念他那份平铺直叙的稿子,转而播放起一首与主题相关的老歌。濑名泉方才只分了四分之一的注意力在电台节目上,因此漏听了歌名介绍。但他居然对这首歌不陌生。前奏刚响,濑名泉就不由自主地想起海港边星星点点的灯火,窗外甚至传来阵阵海鸟与浪涛的声音。似乎在某个遥远的过去,他和谁合唱过这首歌。歌名叫什么来着,话到嘴边,却哽在喉咙。


不过能听出来是Michael Jackson的歌,天王音色独特,一听便知。

 

「Another day has gone. I'm still all alone.

又一天过去了,我仍然这么孤单。」

 

今天他要值夜班,所以上午休息,不用去医院。没有工作的悠闲早晨,濑名泉喜欢在厨房里度过。烹饪对于他来说完全是一种享受,仔细挑选食材,计算卡路里,根据食谱制作成简单健康的便当,人的精神在这样一个漫长而细致的过程中得以放松。濑名泉从冰箱里拿出上周采购的食材,打算全部消耗掉。再这么放下去,恐怕就都不新鲜了。他先做了几份蔬菜沙拉,然后给鱼肉涂上橄榄油,两面煎一下。至于那两个圆头圆脑的番茄,濑名泉思索了一下,正好家里也有牛油果,做份Salsa酱也很不错——之前在西班牙餐厅里点的玉米片就配了这种酱,意外的美味,他很喜欢。但玉米片的热量较高,濑名泉不敢多吃,后来就改用Salsa酱搭配通心粉。这吃法虽然不怎么地道,不过,又有谁管呢,反正都是他自己做自己吃。再也不用费劲心思平衡五个人的口味,做饭的时候不知道要轻松多少。

 

「How could this be?You're not here with me.

怎么会这样呢?你不在我的身边。」

 

冷冻柜里还有半袋冻虾仁。他想起之前天泽佑说过喜欢吃炸虾。给小朋友做个凤梨虾球也未尝不可,酸酸甜甜的,佑君肯定爱吃。对于这一点,濑名泉没来由地自信,只不过连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这仅仅是因为,他潜意识里把天泽佑当成了自己认识的那个朱樱司。在此基础之上,佑君的喜好无疑约等于司君的喜好。经过这一段时间里有意无意的接触,濑名泉愈发觉得天泽佑很像过去的司君,尤其是他安安静静坐着看书的时候。不过也有微妙的区别,佑君更有灵气,司君则更加端庄,多了些沉稳的气质。濑名泉无意去打扰别人一家的生活,因此即便他们在自己就职的医院看病,他也会尽量避免与朱樱司有过多的来往。他只是觉得佑君在医院里太过孤独,忍不住想要多陪陪那孩子,仅此而已。

 

「You never said good-bye. Someone tell me why.

你没来跟我道别。谁能告诉我原因。」

 

处理食材的时候,大脑总是漫无目的地进行思考,泡澡的时候也会有类似的经历。他开始琢磨最近反复做的一个梦。对,睡眠质量一向很好,关灯闭眼隔天睁眼,一觉睡到天亮的自己竟会开始做梦,还都是重复的梦。虽然这事的确诡异,但又构不成去看病的理由,况且医院也没有哪个科室能治疗这种病。就算去心理科室咨询,估计也只会得到“最近压力太大”这样没什么意义的诊断结果。


是什么梦呢?


梦的开头,他站在荒芜的白色沙漠上。他想离开这里,但怎么都迈不开步伐,低头一看,才发现膝盖以下的部分都深陷白沙中,别说是把腿拔出来了,简直连动也动不了。远处的夕阳丝毫没有要落下去的意思,安详地悬停在靠近地平线的地方。余晖之中,小树苗从地里冒出,转眼长成参天的猴面包树,它们相互挤压,盘根错节,最终地崩沙走。头顶不断有玫瑰花瓣飘落,他闻到一股枯萎的气味,似乎是从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梦的最后,一头巨型山羊向他狂奔而来,心脏因为恐惧而猛地收缩,人也随之惊醒。


总的来说就是一个毫无逻辑的梦。不过妄想从梦里寻求逻辑这件事本身就无厘头。濑名泉只好从专业的角度出发,粗略诊断——应该只是由工作强度和压力过大而导致的心脏早搏,一种任何健康人都会出现的常见症状。除了好好休息,没有别的好办法。当然这是不可能的,除非辞职。

 

「Did you have to go and leave my world so cold.

为什么你必须走,让我的世界如此寒冷。」

 

主歌部分接近尾声,马上就要进入副歌。濑名泉跟着音乐哼唱,两手忙着切菠萝。高分贝的来电铃声一下子划开了这份悠闲,他见手机屏幕上显示是科长来电,连忙关掉收音机。


“昨天那几个送来抢救的病人现在体征都是好的,你当时的判断和处理做得不错。今早的晨会上那几个老家伙也夸了你两句。”


“谢谢科长。”


“不过也要注意休息,否则倒在急救前线,不管是对于病人还是同僚,都是不负责任的。”


“我知道。”


“上个月有个肝癌晚期的患者送到急症室,当时负责她的人是你,没错吧?”


“是的。”


“她现在的病情和以后会面临的问题,你们有没有找家属讲清楚?”


“她本人坚持不让我们把真实情况告诉她儿子。”


“我记得她儿子现在还在念高中,年纪太小本来也处理不来这种事情,不说也罢。她不会只有这一个亲人吧,试着去联系一下别的亲属吧。”


“联系上的家人都尝试去联系过,但接电话的人一听完具体情况,又都否认跟她有关系。”


“亲属这边不行的话,有没有她觉得能够托付的朋友呢?”


“问了,她说没有。”


“……家里人那种态度,应该是怕承担葬礼还有殡仪馆那边各种费用吧。但是她发展到现在这一步显然已经没有出院的可能了,我们必须在最坏的情况发生之前把事情都安排好,不然医院这边会惹上很大的麻烦。如果没有人愿意代理的话,你要去问她本人,关于遗产、葬礼这些打算怎么处理。”


“我担心问这些会给病人带来负面的情绪,加速病情恶化。”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家里人不闻不问,又没靠得住的亲友,儿子还未成年,只能让她本人负责。医生这个职业啊,稍不注意就会惹上大麻烦,你不能总这样心软,明白吗?”


“……明白了。我下午就去找她讲清楚。”


通话那头传来一阵急促铃声,濑名泉甚至能感受到此时此刻在急症室里凝固的紧张气氛。估计是指挥中心打电话来请求支援的,那边直接挂断了通话。


才绷紧的心突然感到怅然若失。


濑名泉退出通话页面,重新打开收音机,方才的节目已经结束,现在换了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声,正元气满满地念着星座运势——

 

「……单身的天蝎们,可能与过去认识的,或是暧昧的人重新联系,部分人也许会发现一些秘密,想要重新定义这段关系……」

 

大概听了五秒,果断地再次关上收音机。濑名泉回去接着把便当制作完毕,明后天的饭菜用保鲜膜包好放进冰箱。看看墙上的挂钟,已经到了午饭时间。


濑名泉手里提着便当盒,里面装了两人份凤梨虾球,比平时提前了一个多小时来到医院。当然不是因为热爱工作,他只是想找他的小朋友一起吃个午饭而已。虽然嘴上绝不会承认,但实际上濑名泉已经开始喜欢天泽佑了。要说没有爱屋及乌的心理是不可能的,不过那孩子确实属于惹人疼爱的类型,乖巧不失活泼,调皮也懂得分寸。司君在这个年纪是不是也像是这样呢——有可能,但也不一定,以濑名泉对他的了解来看,司君小时候更可能是一个古板的小哭包。


那还真是不讨人喜欢啊,濑名泉这样想着的时候,脸上挂着自难察觉的微笑。


同事们发现,今天濑名医生少见地穿上了内科白大褂。


这事说来话长。


就在昨天,那件入行以来一直陪伴他的外科医用白大褂“壮烈牺牲”了。起因还得从天泽佑说起。因为正在接受化疗,小朋友的手背上有留置针。为了能让患者感到舒适,留置针所用的材料已经不断改进,但孩子的皮肤到底比成年人更细嫩,穿刺的周围依旧会挠心地痒。濑名医生虽然屡次提醒天泽佑晚上别伸手去抓,但这小鬼简直跟他亲爹一个德性——越是提醒他别做的事情,他越忍不住要犯。


昨天濑名泉一走进病房,就看到值班护士弯着腰站在床边连连叹气,吓得他还以为是化疗出了什么问题。


「倒不是那个原因……」护士姐姐一手捧着天泽佑的小手,一手指着留置针的位置示意濑名泉,「您看这里有些发红,我在担心会不会有感染……这孩子,前两天在活动室里惹了不小的麻烦呢。」


「怎么回事?」濑名泉看向天泽佑,挑挑眉毛。


小犯人噘噘嘴,不敢说话。


「犯错的并不是我们小佑,对吧?」护士姐姐看出天泽佑内心不安,有意帮他,「听同事说,小佑本来是一个人在旁边看书的,看见有个大孩子在抢人家小女孩的颜料。那女孩子也是的,明明桌子上好看的颜料还有很多嘛,用别的不就好了,一个劲儿地哭个不停。后来小佑帮人家女孩子把颜料抢回来了,很勇敢哟。」


「这不是没惹什么麻烦吗?」


「因为那个大孩子不肯还,小佑就动手去抢了。可能是有小摩擦吧——总之没有打架那么严重啦,推搡的时候碰到了手背上的留置针,针头有点移位。小佑是不是觉得这里不太舒服呀?」护士姐姐不断找机会跟天泽佑说话,然后又转向濑名医生说,「大概他晚上睡觉的时候会无意识地用手去抓,导致现在有点发炎。」


「跟你打架的那个臭小鬼,你认识吗?」濑名泉直截了当问天泽佑。


「濑名医生,我都说了那不算是打架啦……」护士觉得他语气不善,担心这件事会变得更复杂,赶紧抢着说,「那孩子不是血液科的病人,我都不认识他,小佑怎么会认识呢?只不过是活动室里偶然遇到的罢了,没准是哪个护士家的小孩呢。」


「那就更不应该了,活动室本来就只对患者开放,不是吗?」


护士自知多嘴,尴尬地笑笑:「那个大孩子已经被护士长教训过了,我们就别再去追究了吧。」


「你也是,」濑名泉伸手去捏天泽佑的小鼻子,「多管闲事。」


跟你爸爸一模一样。


「但是她哭得很伤心啊,这怎么能叫多管闲事。」天泽佑不服气,「她本来画得好好的,颜料突然被抢了,这难道不重要?如果她想画一朵玫瑰,但是红色的颜料突然被抢走了,这样她那幅画里玫瑰就不再是红色的了,这就不是她想要描绘的世界了,难道这不重要?大人们总是这样,很少真正考虑我们的感受。」


「小佑,濑名医生是心疼你被别人欺负了才这样说的。」护士姐姐连忙说。


「是很重要。」濑名泉在天泽佑身边坐下,拉过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说,「但是你的留置针更重要。你知不知道这个地方如果感染了,会导致多严重的后果?」


「……这个我承认,我应该用更好的方法来把颜料拿回来,而不是用蛮力去抢。」天泽佑耷拉着脑袋,「对不起……」


「他今天怎么看起来没什么精神?」濑名泉把手覆盖在天泽佑的额头上,询问护士,「没发热啊。」


「刚刚才退而已,早上起来体温还38.5呢。今天的血常规报告还没出来,不过昨天单子上面白细胞已经增长到20多个单位了。」


虽然并不打算往血液科发展,但濑名医生好歹也有点基础知识——10岁左右儿童血液中白细胞数量正常值在8个单位左右。这数值已经远远超过标准了。


「把留置针拔了吧,换成PICC管。」


「欸?这样可以吗?」


「主治医师和他爸爸那边,我来沟通就行。你还在这犹豫什么,要是发展成静脉炎怎么办?他现在这个状况,任何并发症都是危险的。」


「我会死吗?」天泽佑突然抬起头问眼前两个大人,「之前主治医师说,很多得了这个病的人,三个月内就死了。」


「那是假设如果不治疗,会出现的最坏的结果。任何癌症拖着不治疗,病人都会在几个月之内恶化死掉。」濑名泉估计是那个主治医师担心患者年纪太小,不好好配合化疗,先把最坏的结果说出来。这行入久了,真会遇到那种不拿命当命,任性着不遵医嘱,出了事又反过来把责任全部归咎于医院的病人,「只要挺过化疗的第一个疗程,80%像你一样得了这种病的人都会痊愈的,明白吗?现在是很关键的时期,上次活动室里的那种事情绝对不能再有了。」


「知道啦。」


「保证?」


「嗯嗯,I promise。」天泽佑重重地点头。


濑名泉揉揉天泽佑柔软的红头发,微笑着说:「我并不是说你做错了。保护比自己弱小的人,很勇敢,也很棒,你爸爸知道了肯定会为你骄傲的。只是你不能以自己的牺牲作为前提来做这件事,你可以学习跟别人交涉——你爸爸不是最擅长这个吗?也可以选择来找我帮忙,要学会利用属于自己的力量,而不是一时冲动挑起正面冲突。」


护士姐姐在一旁捂嘴笑,她说:「濑名医生看起来就像小佑的父亲一样。」


「你赶紧去把导管什么的都拿过来,留置针我来拔就行,别在这碍手碍脚的。」


「遵命,濑名大人。」护士笑嘻嘻地离开病房。


之后拔留置针的过程中出了点小小的意外,这也是那件外科医用白大褂的真正“死因”——可能是白血病导致小孩儿有些贫血,天泽佑猛地站起来,却没站稳,想扶一下床边的医用推车,车把手没碰到,直接打翻了开了盖的红药水瓶,精准命中濑名泉。


护士小姐一进门就看到濑名医生一身血红色,站在同样触目惊心的红色药水中,满屋子都是浓烈刺鼻的味道。


「麻烦你收拾了。」


「呃嗯……哦……好的。」


天泽佑躺在床上等待着护士给他穿刺。濑名医生脱下“红色”的白大褂,搭在椅背上。转头就看见小朋友一脸害怕的小可怜模样儿,于是他走过去坐在病床旁边,告诉他别担心,这个不疼。天泽佑眨巴眨巴眼睛看着濑名医生,突然要求他握着自己的手。濑名泉照做了。


「那个图案好像一只小熊抱着小兔子在睡觉啊。」


「哈?」濑名泉不明白天泽佑在说什么。


「就是濑名医生的白大褂啊。」


濑名泉看过去,原来他是在说红药水在衣服上形成的图案,看久了有点像小熊和小兔子。可濑名医生认真盯着左看右看,既看不出小熊,也看不出小兔子。他甚至不觉得像任何一种动物,就是普通的不规则图案而已。难道说自己已经老到丧失想象力这个地步了吗?


「真的像!」天泽佑那股子较真劲儿又起来了,就连这点也跟朱樱司像得不得了。基因真是个神奇的东西,它甚至能让你不由自主地把偏爱这种虚无的东西从一个人延续到另一个人身上。


不过也多亏了白大褂君的“英勇就义”,天泽佑的注意力被成功地从PICC导管转移到“小熊”“小兔子”身上。直到护士那边的穿刺工作顺利地完成,天泽佑也没能让他的濑名医生承认那就是“小熊和小兔子”的图案。倒不是说濑名泉就真的想象力全丧失,只是他不想让佑君的注意力再回到穿刺上面,故意钓着他才一直说看不出来的。


在护士姐姐说了可以活动之后,不服气的天泽佑立刻跳下床,翻出抽屉里的水彩笔,说要把衣服上小熊和小兔子的轮廓勾画出来。这白大褂看来是没机会抢救了,濑名医生感到非常遗憾。抱着“反正红药水也洗不掉,就随他画吧”这样的想法,他也就任由天泽佑在他的白大褂上尽情施展那刚刚被激活的艺术细胞了。


不过,看到佑君一改刚刚那副有气无力的样子,濑名泉放心了很多。


濑名泉自认为不擅长讨小孩喜欢。他很清楚,自己这张脸一旦没有表情,看起来就像是在生气一样,但长相都是天生的,他又没法改变。况且他也不是那种整日笑眯眯的老好人性格,小孩子如果不听话,一律不会惯着,该严厉的时候会很严厉地说教。但天泽佑这个小朋友仿佛从开始就打定主意要赖着他了,像是计划好的一样,一步一步地闯入濑名医生内心的私人领域。正常孩子都喜欢温柔和善的护士姐姐,就他,偏偏非要跟冷了一张脸的濑名医生亲近。


久而久之,濑名医生开始怀念起以前的日子来,那时候的天泽佑还没跟自己熟悉起来,还懂得收敛一些自己的小调皮。有天晚上他缠着濑名医生,央求他把听诊器和白大褂借给他,让濑名医生来扮演他的病人。天泽佑将听诊头在濑名泉胸前胡乱地移动,说要听他的心跳。通常脾气不好的某人竟也任他乱来一气,就在小佑将听诊器滑向胃部的时候,濑名泉抓住小孩子细细的手腕,将听诊头移向自己胸膛的左边,对他说:「刚刚那个位置是胃,人的心脏在左边,就在这里。」


然后他低下头看着小佑问:「怎么样,能听到心跳的声音吗?」


「能!」天泽佑超级兴奋地大声回答。


「嘘——」濑名泉竖起食指放在嘴前,像是在说悄悄话一样,「别的病房的小朋友们都睡觉了,要轻轻地说话。」


「真的能听见心跳耶。」天泽佑轻轻地、开心地说。


对于濑名泉来说,天泽佑更像是年幼版的朱樱司。不论是眉眼间的气质,还是说话间的一举一动,都与他十年前认识的司君十分相似。小佑常常让濑名泉恍惚间有种回到大学时代的错觉,可一想到他的病,又立刻觉得揪心——但愿他能痊愈。只可惜自己当初选择的专修方向并不是血液科,对于白血病治疗的专业知识和更新的技术都不太了解。明明身为医生,却无法从专业的角度给予帮助,这让濑名泉很羞愧。如今他所能做的,不过是抽出空闲时间陪他玩,时不时给他带点好吃的而已。


“趴在窗台上看什么呢?”


“濑名医生!”天泽佑闻声回头,见来的人是他,顿时露出欣喜的表情来。


门外走廊上,护理人员边喊着“开饭了”边推着餐车一间一间地送餐。


“爸爸说了,今天会早点过来。”小朋友仍不死心地往窗外看去,“我在等他。”


“先吃午饭吧,边吃边等。”濑名泉把便当放在桌子上,“过来吧,我们一起吃。”


“呜——哇!”小佑趿拉着鞋跑来,夸张地捧场,“这些都是濑名医生做的?你好厉害啊,怎么什么都会!”


“那当然。”濑名泉愉悦异常,他揭开盖子,把便当盒推到小朋友面前,“特意做了炸虾,你之前不是说最喜欢吃这个吗?”


“濑名医生——”小佑边嚼着虾球边喊他。


“怎么了?”濑名泉顺手用纸巾拂去小孩嘴角沾着的酱料,“吃饭的时候,嘴里有东西就不要说话。你爸爸没有好好教你饭桌礼仪吗?”


“我是想说,你要是我父亲就好啦。”


濑名泉一下子被呛得不轻。


“哈?”


“你生气了吗?”小孩儿颇为担心地问。


“……生气倒不至于。”濑名泉愣了半天,好容易回过神来,“说起来,你说这话不怕你父亲生气吗?”


“我没有父亲啊,”天泽佑震惊,“你不知道吗?”


“超——烦人,为什么你会觉得我知道这些啊?”对脸震惊。


“我以为爸爸他有跟你说啊,你们不是很早就认识的朋友吗?”小佑一脸无辜。


“……我们又没有熟到那个地步。”


“可是,濑名医生和爸爸明明看起来就是一副非常了解对方的样子啊。”


窗外有鸟群飞过,影子扇动着翅膀,快速划过窗户对面的墙壁。天泽佑的病房面朝中庭花园,显得格外幽静。虽说已是中午,落进房间的阳光却是零零落落的不成样子。不知道哪间病房里传来手风琴的乐声——怎么会让病人把乐器偷带进来,太打扰别人休息了。此时恰好又响起敲门声,原来是负责送餐的护理人员。病房门被打开,走廊上的忙碌同饭菜的香气一起涌进病房。嘈杂的声音中依稀听见有人在问轨道交通的某个线路是否开始重新运行。濑名医生忙说今天不需要病员餐,在对护理人员表达感谢之后,门重新被关上,房间又回到静谧的状态。


值得庆幸的是,他的内心也随之平静了不少。


“那你为什么不跟你爸爸姓呢?”濑名泉问。


“因为,”天泽佑稚嫩的脸上流露出与之不协调的忧伤来,“本家的曾祖母大人并不愿意承认我的身份,爸爸只好让我跟着外婆娘家那边姓。”


天泽佑放下勺子。


“……住院之前,我在学校打架被记了过,因为那些人说,我是爸爸在外面跟别人的私生子。因为这个谣言,原来跟我玩得好的朋友们突然开始用奇怪的眼光看我,渐渐地愿意跟我玩的人越来越少,手工课上有小组作业或者科学课上有集体实验的时候,我都会变成落单的那个。”


濑名泉同样放下筷子,安静地听着,并不言语。


“所以我讨厌我的父亲。虽然我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但是讨厌就是讨厌。后来有个无聊的家伙,当着我的面说爸爸是介入别人家庭的坏人,是被抛弃的那个。我当然立刻把他们痛打了一顿,最后就被学校记了处分。”天泽佑说着说着,漂亮的蓝眼睛里蒙上一层泪水,像是贝加尔湖面起了雾,他很努力地不让眼泪掉出来,“爸爸知道我因为打架被记过之后,还严厉地批评了我。”


“你后来跟他解释过吗?”


“我才不会告诉他嘞,爸爸会伤心的。”天泽佑坚定地摇摇头,“不论是家族地位也好,尊严也好,朋友也好,想要的东西,我都会自己去争取。”


“我说,佑君。”濑名泉突然伸手捏了捏他有些婴儿肥的脸蛋。出生起就不被自己的家族承认,长大后又不得不在同龄人的恶意中单枪匹马地战斗,难怪总是在窗边期盼着爸爸早点来陪他,一定很孤独吧。明明没有做错什么,却要接受惩罚。


“体贴大人是好事,但是相信我,你爸爸他啊,”他温柔又笃定地说,“绝对不是那种脆弱的软蛋。”


“好了,你自己先乖乖吃饭。”濑名泉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我要去工作了,晚上来你这拿便当盒。”


“好——”


“不要拖长音。”


“……好。”

 

濑名医生像个正常人似的离开病房,在走廊上还不忘记向路过的护士和护理人员们点头问好,当然也同往常一样吝啬他那漂亮的笑容。他的办公室在病院部对面的那栋更高的楼里,中间有玻璃回廊相连。回廊里下午一点多的阳光亮得刺眼,濑名泉看着楼下的灌木丛,觉得眼眶四周发酸,像是有泪水即将夺眶而出那样酸痛。可是眼球明明干涩得很,别说眼泪了,他甚至觉得自己需要一瓶眼药水。看了一会儿绿植,濑名泉快步走向自己的办公室,他需要喝点咖啡。最好是很苦的冰美式。


刚进入空调吹得暖呼呼的办公室,朔间凛月就朝他丢了瓶铝罐咖啡。


“喏,接着。”凛月整个人窝在椅子里,“已经给您捂热了,濑名大人。”


“谢了。多少钱?我给你。”


“不用了,就当是还你的。上次你不是帮我买汽水来着?”


“你要不提我也不记得。”


“中午到处找你,还想跟你一起吃午饭来着。不是早就来医院了吗,躲哪去了。”


“我跟佑君一起吃的,怎么了,有事情找我?”


“佑君?啊——小朱家那孩子吗?你跟他关系很好嘛。”


“他挺像以前的司君。”


“所以就忍不住想要好好宠爱人家?”朔间凛月笑眯了眼,“阿濑,你这人,真的很好懂。”


濑名泉没理会他话中有话,拉开易拉罐,却并不喝咖啡。他犹豫着问:“话说,我们有权限查别的科室的入院登记表吗?”


“给,”朔间凛月从桌子上抽出一本厚厚的文件夹,递给他,打着哈欠说,“我可太欣慰了。本来就是想趁中午一起吃饭的机会把这个塞给你的,没想到你竟然自己开窍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这什么玩意?”濑名泉仍是状况外。


“天泽佑的资料。各种有的没的,我也没细看,反正只要是关于他的我都给你打印出来了。推荐你重点关注一下出生年月日。”


濑名泉从文件夹里抽出厚度不薄的一沓A4纸,粗略翻了一下,除了入院登记表和一些个人基本信息,从第一次门诊开始到住院后主治医师写的所有病例,附带每日血常规检查报告和用药明细等等,全都被朔间凛月一股脑儿搞来了。还真是有的没的全都有。他翻出个人基本信息那张,看到天泽佑的生日是12月25号——这个日子不错,而出生年份则是朱樱司离开他们那年。


等等——


濑名泉抬起头看向朔间凛月。


“如何,我这个军师,”朔间凛月露出深藏功与名的得意笑容,“宝刀未老吧?”


“你早就知道佑君没有父亲吗?”


“怎么会?我哪像你啊,一天天的往人家病房里跑。那小朋友估计都不记得自己见过我。”朔间凛月拧开一瓶青柠汽水,慢悠悠喝两口,“阿濑,你真就不觉得奇怪吗,那孩子的眼睛竟然跟你一模一样。别跟我扯什么大街上砸死十个有八个人的眼睛是蓝的这种话,那还分单眼皮双眼皮呢,而且色素深浅总有区别。”


“我不是计较那个。”濑名泉摇摇头。


朔间凛月不解,连汽水都忘了喝,拿在手里丝丝冒着青柠味的气泡。


“本来以为那孩子的父亲只是工作忙,所以疏于陪伴,从不来医院,所以才刻意不跟司君接触。”濑名泉把资料码整齐放回文件夹,“为了快十年前的事情打扰人家,没必要,也不想让他为难。但是今天中午吃饭的时候,突然知道那孩子原来是没有父亲的——按照他的说法,是从出生开始这个角色就是空缺的。”


“所以你才开始怀疑?”


“差不多。啊呸,超——烦人!这咖啡怎么这么甜?真是的,你们甘党连咖啡都要喝摩卡吗?”濑名泉终于开始喝那瓶早就打开的罐装咖啡,“我只是不懂,这种事情,司君为什么不主动告诉我。”


“特意告知你也很奇怪啊,小朱那种在乎个人名誉和家族名誉的人,怎么可能把单亲家庭这种事情随随便便告诉无关紧要的人呢——你干吗这样看我,以阿濑你现在的立场,也只能算作「无关紧要」吧。反正说来说去,你要做的事情还不都一样吗?没什么好纠结的。我先去第二手术室准备了,好像是很辛苦的手术,感觉不加油不行了。”朔间凛月站起来,“你那边也别搞砸了哦,阿濑。”


午休时间结束。

 

“濑名医生,你怎么过来了,今天我可乖乖地待在病房哪都没去。”大病房里住着3位病人,那长头发的女人正坐在靠近窗户的病床上,她回过头对濑名泉笑了一下,长长的发丝一直垂到床单上。


濑名泉弯下腰,从垃圾桶里拾起一根烟蒂,挑着眉说:“乖乖的?”


“一根而已,死不了。”她扭过头。


“你倒是嚣张得很,直接扔病房垃圾桶里,连伪装都懒得做了吗?”濑名泉拿出手帕把烟蒂包起来,准备带到外面扔掉,“说过多少次了,医院里禁止抽烟。”


“在卫生间里抽,又不影响别人。”


“你这种不遵医嘱的病人,出事了也不知道该怨谁。”


“我在医生眼里不过就是个等死的人罢了,你以为我不知道?反正也没几天活的了,还顾忌那么多干什么,就算从现在开始戒烟戒酒重新做人,又能怎么样?”


“我刚实习那会,有天来了个肺癌晚期的病人,最多只剩两个月吧。我们都觉得他没必要再治疗,白花钱,人也痛苦。”濑名泉突然说起了不相干的故事,“但是他们家人仍然卖了房子,让他多维持了一个月的生命。人死了,花光家里所有积蓄,还留下一笔债务给还继续活着的亲人。”


“真傻。”她说。


“但可能对于他们来说,与家人在一起的日子,是超越一切价值的。债务可以还清,房子可以再买,这都是可以解决的麻烦。但是人死了就是死了,这辈子跟他永别了,可能下辈子也遇不见。所以你也不要自我放弃。”


“人家有就算卖掉房子也要给他治病的家人,我没那福气。”她自嘲地笑笑,“十七岁就跟家里断了来往,没花过他们一分钱。跟朋友跑去越南,在酒吧里唱歌赚钱——你别笑我啊,我这人没什么本事,也就唱歌好听,以前还幻想过自己成为当红女歌星呢。那时候我年轻,长得好看,有时候遇上大方的客人,一首歌唱完,一捆崭新的钞票就被扔到我的裙摆上。后来有了那孩子,还是想让他在日本长大,就带他回来了。那孩子跟我不一样,他比我会念书,只可惜我这个当妈的没钱让他去念好的私立高中。我啊,有时候觉得我还是早点死了好,这日子拖着多过一天就多花一天的钱。本来我攒钱就是为了让他上大学的,哪能都让自己花了。他啊,肯定能考上很好很好的大学,我相信他。”


“我说你,该不会是想要早点死,才总背着我们又是抽烟又是喝酒的吧?”濑名泉突然得出一个让人匪夷所思的结论,“你是不是蠢啊?”


“……濑名医生,我就不相信之前没人告诉你,有时候你关心别人的方式怪教人讨厌的。”她没好气地说,看起来一副很想把濑名医生赶出去的样子,“你来这到底要干吗?该不会为了特意挖苦我来的吧。”


“我倒是能有那种闲工夫呢?我们这边联系不上你的家人,你又一口咬定没有靠得住的朋友,很多事情没法找人安排。”濑名泉犹豫了半天,不知道是该直白地说明来意,还是尽量委婉些,“不过你好歹不是那种明知自己重病还非抱不切实际幻想的人。关于以后的安排,你有考虑过吗?”


“以后?”长头发的女人先是莫名其妙,接着她看到了濑名医生的表情,多少明白了些什么,“你是想说我死后那堆乱七八糟的事情吗?”


“考虑一下,然后跟护士长说,让她帮你联系律师和殡仪馆。”


“我倒没想到这事。也好,省得把烂摊子留给我儿子,”明明说着悲伤的事情,她却能笑得出来,“他最近备考很紧张,可不能被这种事情打扰了。”


“话是这样说,我还是不想看到你这样毫无生气的样子。这世上总有人希望你能再活久一点。”


“有这样的人吗?我怎么都不知道。”


“……至少作为医生,我们从来都希望自己的病人活下去。”


“别说好话骗我了。”她低下头。


“超——烦人,我有什么必要骗你呢。”真是的,明明是好心安慰她,这个女人说话却总教人来气。


“濑名医生,你好像总是进入这种误区里头,明明自己什么都没做错,却硬要为别人而苦恼着。不要拿别人的痛苦来惩罚自己好吗?可能你觉得自己本来能挽救点什么吧,但其实不是的,任何人的不幸归根结底都只源于他自己。如果不能自救的话,别人做再多都是无用的。”她把长长的头发别到耳后,“没有谁能救赎谁的,别再试图劝我了。”


“如果你放下这种想法,也不至于没有能托付的朋友。”


“我是害怕。曾经我真心爱上一个人,对方在我毫无察觉的时候下决心要离开,留下我一个人反复问自己究竟哪里出了差错。所以我后来与谁都不愿太过亲近,并不是因为我是个无情的人,我只是痛恨自己太容易深情。结果我就这样一直孤孤单单的,仿佛是受了诅咒。”她抬起头,错落有致的锁骨盛满阳光,“濑名医生,你不觉得自己也是这样的人吗?”


她问:“你也是孤独的人,难道我说错了吗?”


濑名泉想起之前与同事的对话。


「濑名医生从不参加联谊,可有恋人?」


「没有。」


「那么是有心仪的对象?」


「没有。」


「心底仍挂念前任?」


「怎么可能?」


「不可思议。」


「怎么?」


「我以为,像濑名医生这样的人物,必不会缺少爱人。」


「人生一共四样课题,学业事业家庭爱情,死前用平均分来评判是否及格。我不会在某一样上面花太多时间。」


「事事都看得这么清楚,人生还有何乐趣?」轻浮的同事轻浮地笑,「生而为人,苦多甜少,今朝有酒,今夜尽欢。」


濑名泉不置可否。


「濑名医生从小就如此吗?只做正确的事情。」


濑名泉愣了一下。


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人,他自己也不知道。


「哎,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当然如果你不愿意,也可以不回答。」


「嗯。」


「还有哦,不许生气。」


「那你还是闭嘴吧。」


「我是真的很好奇啦。」


「啰啰嗦嗦的超——烦人!」


不行不行你已经是专业的医生了不能这么没有耐心,要冷静要冷静要冷静——


「你问吧。我不会生气的。」显然可信度下降了很多。


「濑名医生偏爱什么样的信息素呢?」


濑名泉的脑海里不自觉就浮现出一个身影:「类似葡萄的气味吧。」


「嗯——意外地很普通嘛。」


普通吗。


或许吧。


濑名泉在一旁默不作声。


夏天的傍晚通常是很舒服的,濑名泉下班后也会和几个同事去喝几杯。偶尔喝多了,有点酒意,回到家独自一人坐着。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入夏后买葡萄,竟成了濑名泉的一个习惯。新鲜的,饱满的,紫色的葡萄。仅仅是摆在盘子里也好看。前些日子买来的葡萄早已不新鲜,闻起来有种行将腐烂的酒味。半梦半醒之间,濑名泉闻到似有若无的熟悉的葡萄信息素。


与其说是真正的那人的信息素气味,不如说是只是闻起来很像他而已。两者有着细微的不同。就像一支曲子与另一支曲子相比,即使只有七个半小节完全相同,剩下的那不同的半小节也足以使得前者无法取代后者。


落日醉醺醺地往地平线上滑落,夕照像一种温热的液体,浸泡着客厅里的一切,当然包括盘子里的葡萄。濑名泉凝望着窗外的夕阳,恍惚着以为是一颗葡萄悬挂在空中。空气里多管闲事的物质小分子加速碰撞着,葡萄的气味愈发醇厚,他下意识地问——

 

「かさくん?

 

是你回来了吗?」

 

尽管说不出口,可到头来,我一直最挂念你。


“这是今天下午你要吃的药,我给你放医疗车上了。”濑名泉不喜欢被别人剖析内心,转身要走,“我明天早上再过来。”


“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


“帮我带一瓶葡萄酒来?”


“不行。”


“有什么关系嘛。”


“这事没商量。”


“还以为我跟濑名医生是朋友呢,原来是我自作多情。”


“……让你抿一口尝尝味道,满意了吗?”


“谢谢。”她凄凉地一笑。只可惜当时濑名医生正头也没回地往门外走,否则他一定能从这笑容里看出些告别的意味来。


濑名泉关门的时候,突然听到她在里面唱:


“You are not alone.

“I am here with you. 

“Though we're far apart, 

“you're always in my heart——”


听到这里他才猛然想起,原来今早电台里放的那首歌,名字叫做「You are not alone」。唱歌好听的确是她不多的优点之一,濑名泉站在门口,多听了几句,勉为其难地承认了。


后来,她在那天夜里死了。


无影灯熄灭的一刹那,濑名泉看着自己满是鲜血的双手,唯一想到的事情,竟然是那杯永远也兑现不了的葡萄酒。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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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 by 王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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