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月

算了。

【泉司】IF ONLY... 02

“我既然想认识蝴蝶,就应该受得了两三条毛毛虫。我觉得这样挺好。要不然有谁来看我呢?你,你到时候已经走得远远的了。至于野兽,我根本不怕,我也有爪子。”

说着,她天真地让他看那四根刺。随后她又说:

“别磨磨蹭蹭的,真烦人。你已经决定要走。那就快走。”

其实她不愿意让他看到自己流泪。她是一朵如此骄傲的花……

 

Chapter 2 Back to B-612

 

文/初月

 

无影灯熄灭了。

 

看着患者被推进ICU后,濑名泉来到走廊,脱了手套,摘掉口罩,然后把这些统统丢进明黄色的大垃圾桶里。他双手撑着窗台,呼出一口白气,肺部满是冰凉的空气。不知道什么时候雨停了,现在只看得见楼下黑色的积水潭反射出冷冷的月光。

 

仅仅两天半,濑名泉参与了三场大手术。第一场是选择性手术,详尽的术前讨论,最合适进行手术的时机,最先进的仪器,完美的医生阵容——由前辈主刀,濑名泉担任助手——一切都那么有条不紊,结果也堪称成功。濑名泉乐得做这些,跟着经验丰富的前辈,他学到的东西相当多。

 

而其余两场则是急症手术。没时间商量,全凭他在几秒之内根据经验作出判断,否则一条生命转瞬即逝。想象一下,在场的其他人要么慌乱无措而大脑空白,要么因为太过害怕而躲闪退缩,现在,护士们都把目光投向自己——那是只要得到指令就立刻去执行的目光,是毫无保留且无需理由的信任。当病人的各项体征回到正常值的那一刻,濑名泉觉得自己几近虚脱。他想起前辈的一句话——

 

「八百万神明在上。」

 

濑名泉看着仪器屏幕上心率数值变成绿色,心里默念着这句话。

 

每到这种时刻,无影灯那冷冷的白光似乎都成了神明们悲悯的福泽。濑名医生原本是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但随着在医疗行业里面摸爬滚打的年月渐多,他也开始动摇。手术过程中,他总觉得背后有道视线,是死神正怀抱着镰刀在阴影里无言地看他。吉赛尔领着幽灵们踮着脚尖旋转,绕着手术台,一步,两步,一圈,两圈,抬起手,邀请那个摇曳的灵魂跨过生死的边缘。

 

濑名泉常常绝望地发现,自己并不能遮挡死神看向病人的视线,也拉不住那些摇摇欲坠的灵魂。仿佛是在嘲笑他医术不精一般,镰刀死神总能如愿以偿地从名单上划去一个又一个名字。渐渐地,濑名泉开始怀疑,把病人救回来的,并不是所谓的医学,也许只是神明在怜悯人间。他不得不相信了,有八百万神明在上。

 

濑名泉回到办公室脱了洗手衣,换回白大褂,进了电梯后上楼。

 

病院大楼的半个七层都被用作新生儿监护室。因为无法立刻适应外面的世界,作为缓冲,小宝宝们会在这里度过生命最初的一段时光。

 

濑名泉喜欢这个地方。

 

与急救室不同,这里时间缓慢,温情脉脉,充满希望。在这里,连呼吸都会变得柔软。虽然两边都总是充斥着哭声,但那完全是两回事——来到这个世界的哭声,和离开这个世界的哭声——后者听得多了,难免恍若置身地狱。濑名泉觉得,从地狱回到人间之前,最好先来这里沾点希望的气息。

 

护士长见他来了,露出笑容。

 

濑名泉朝护士长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他将目光投向保温箱里熟睡的婴儿们。

 

“濑名医生,好久不见。最近挺忙的吧?”

 

“嗯,最近急症室病人多。”

 

“这样啊,” 护士长露出担忧神情,“越到冬天,人越肯生病,这段时间流感又来了。”

 

“等到下雪天,出车祸的、摔倒受伤的人更多。”

 

“也快了,”虽然外面一片漆黑,护士长还是下意识地看向窗外,“过不了几日就会下雪了。”

 

濑名泉看到一个小宝宝突然睁开眼睛,转动眼珠望向他。你们什么都不用思考,每天只需睡觉、喝奶,真好。

 

“东京是不是很少下雪?”护士长早就想去东京看看,可惜总没机会,“札幌的冬天又冷又漫长,我小时候常常幻想,自己要是出生在东京就好了。说起来,濑名医生就是从东京那边过来的吧,为什么要来札幌呢?”

 

为什么会选择札幌。

 

很多人都问过濑名泉这个问题。似乎大家是在替他感到可惜,多少人向往东京却得不到一张入场券,而他这个理想国的原住民竟选择离开,来到天寒地冻的北国之都,举目无亲地生活,这实在是令人费解。就连濑名泉本人偶尔也会觉得不可思议,毕竟过去的他也没料到,未来的自己会在东京以外的某个地方工作和生活。

 

生命轨迹发生改变的那天,濑名泉记得很清楚——那天气温出奇地低,东京仿佛被整个儿搬进冷冻柜。但冷归冷,终归是没飘半粒雪。当时他还在东京的一家综合医院的急救部门实习,同期实习的护士慌慌张张地找到他,说是病院大楼里有儿童误吞硬币,可能卡在气道里了。濑名泉顾不得手头上的事情,立刻就跟着护士跑去病房。一阵人仰马翻之后,危险终于被解除,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那孩子的母亲大哭着鞠躬道谢。濑名泉先是安慰道:「孩子现在已经脱离危险,不必再害怕。」等那位母亲平复情绪之后,又对其进行科普教育——但凡是能被幼儿塞入口中的小物件,都要放在他们触碰不到的地方,以防误吞。年轻的母亲表示已经牢牢记住,并且发誓不会再犯类似错误。濑名泉弯下腰摸摸孩子的脑袋,说:「以后不可以什么东西都往嘴里塞了,要乖乖记住哦?」得到保证后,他才放心回到办公室。

 

由于方才走得慌忙,手机丢在办公桌上忘了拿。他看见屏幕上显示有一封未读来信,收件时间是在不久前,来自一个陌生的地址,点开后发现里面只有一句话——

 

「札幌下雪了,很漂亮。」

 

濑名泉印象中,自己的大学同学里,毕业后没人选择去北海道地区,更不提札幌。家族里人不多,且世世代代扎根关东,大多集中在首都圈,也从没听说过亲戚里有谁在札幌居住。他本人也从没去那里旅游过,虽然他喜欢寒冷的地方,但并不曾在北海道看过雪。这就意味着,濑名泉与札幌这个城市毫无关联。

 

恐怕是谁发错了吧。

 

濑名泉看向窗外,月亮悬挂在寒冷空气里。风掠过医院外一排樱树,光秃秃的树枝相互撞击,细小微弱的声音不断叠加,形成了巨大的声响,仿佛是来自宇宙深处的回音。那声音似乎在说——

 

「走吧——走到札幌去——去看看雪——看雪——有人在等你——等你——」

 

为什么会选择札幌?

 

“大概,因为到了冬天,这里的雪很漂亮。”他总是这样回答。

 

“你们年轻人啊,”护士长摇摇头,“还是太感性。”

 

濑名泉看见灯光惨白地照亮护士长的脸。

 

就在几个小时前,外面正下着绵绵不尽的秋雨,医院门口的灯光同样惨白地照亮朱樱司的半边脸,让濑名医生心头一揪。

 

快十年没见的人,刚见面还没说几句话,一句「这是私事,请别再问了」就把自己堵得无话可说。他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那个不掺点英文就说不了话的末子,能这么流畅无误地使用敬语。

 

如此礼貌,以至于疏离。

 

濑名泉哑然。

 

不过想想,朱樱司原本就是那种动不动就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类型,倒也有种久违的熟悉感。他们就像两个许多年没见的普通朋友,偶然遇见,站在路边故作轻松地叙旧,感叹着彼此的变化。远处雷声隆隆,微风不断把雨水扑过来,脸颊感到一阵一阵凉意,感觉就像被甩了两耳光一样。

 

他知道朱樱司用了抑制剂。

 

对方刚一出现,他就注意到了。濑名泉闻不到丝毫新鲜Omega信息素的气味——像个仿真的玻璃工艺品,永远也散发不出他记忆里的葡萄香气——对方身上的气味干净到令人疑心他是不是个Beta。当时他以为或许是因为下雨,雨水冲淡了气味,更何况他们俩中间还隔着一个人。但是后来在大厅里,濑名泉最终确认,朱樱司就是用了O型抑制剂控制住了信息素的分泌。

 

为什么要用抑制剂,他想不明白。

 

的确,Omega群体若是打算晚上独自出门,用抑制剂能大大提高安全度——可以免受不必要的骚扰,与人接触也更加自在。但随即濑名泉就反应过来,自己正在下意识地将对方使用抑制剂的行为合理化。为什么要做这种多余的事情,难道是为了说服自己相信对方现在无疑过着幸福的生活吗?不,显然不是,但凡是个有脑子的人都一看便知,再怎么迟钝的人只要稍加思考也能明白:

 

他过得似乎不太开心。

 

像是自己心爱的小狗突然跑丢了,再也没能找回来,多年之后在街边偶然碰见,却发现后来捡到它的人并不如自己曾经那样精心照料。濑名泉简直难以接受。

 

最后他们快要分别的时候,他本想对朱樱司说,其实你不用这样。

 

我不想我们变成这样。

 

“我得去儿童活动室了。前段时间有人匿名——似乎是东京那边有名的财阀——给儿童活动室捐了一大批进口立体书,真是大手笔。好多都还来不及整理,我得去那边帮帮忙。”

 

“真是辛苦了。”

 

“我还好,”护士长笑眯眯地说,“我本来就很喜欢小孩子。前两天在活动室里遇见一个红头发的小男孩,可爱得很。”

 

护士长说完就离开了,一时间四下寂静。

 

对方无心一句话,又勾起濑名泉一桩心事。

 

刚刚朱樱司说,他的孩子在这里住院。

 

根据他能放心把孩子单独留在病房这一行为来看,小孩儿的年纪应该至少六岁往上,不知道跟司君长得像不像,是不是也有一头柔软的红色头发,是不是也总有问不完的问题,不知道他喜欢吃甜点吗?正是沉迷玩游戏的年纪,该不会从早到晚都赖在活动室里跟新认识的小伙伴玩桌游吧?有没有好好听医生的话,乖乖吃药、配合治疗呢?然而这一切的一切,但凡是关于朱樱司的,不论现实究竟如何,全都再与他无关。

 

时间恍若凝固,玻璃墙内的婴儿们将以这种姿势沉睡到下个世纪。可实际上仔细听的话,会发现一股轻微而悠长的呼吸声。

 

这分明是成年人的鼻息。

 

“朔间凛月,你究竟要装睡装到什么时候。”

 

“呜哇,阿濑你后脑勺上长了眼睛吗?”朔间凛月打着哈欠翻身坐起来,边伸懒腰边说,“我哪有在装睡,明明是你一直在跟护士长聊天,害我睡不着。”

 

“哦——睡间还有睡不着的时候?”

 

“……”朔间凛月觉得自己被讽刺了,但是他又找不着话来回敬。

 

“到宿舍那边借张床睡不好吗?非要睡这里。”

 

“你以为我不想?神经外科突然打电话过来说,有位18个月大的患者得做脑室心房髓液交通术,要个麻醉医师。”

 

“一岁半的小孩儿脑水肿?”

 

“还有先天性脊柱裂,下半身完全瘫痪。”

 

“能活这么久已经是不容易了,一般情况下可能连半年都撑不过。”濑名泉思索了一下,“但就算把大脑的积液引流到心室,也没有太大帮助,最多让他再多撑一段时间。”

 

“所以说这就很残忍啊,给注定要早早死去的小孩子做这样危险又痛苦的手术,真不知道大人是怎么想的。况且他那么虚弱,能不能坚持到手术完成都是个问题。”

 

“家长居然也同意手术?”濑名泉不相信真的有人愿意自家孩子冒这个险。

 

“这我就不知道了。”朔间凛月耸耸肩,“听说脑外科的主任还在跟孩子的母亲沟通。”

 

“那边都还没决定手术,你们麻醉科就开始忙活了?”

 

“这不是因为要确认小宝宝能不能承受全麻吗?”朔间凛月发愁地皱眉:“我们科室呢,也不想因为麻醉的问题惹事。要是一针下去孩子没了,岂不完蛋。现在先做24小时医学观察,看小宝宝什么时候状态稍微好点,再做进一步检查。我跟另一个实习生轮流来,现在他在病房里面正守着,至于我嘛,就在附近找个地方休息咯。宿舍太远了,懒得去。”

 

“到时候你们派谁去完成这个苦差事?”

 

“不知道。只要不是我就行。”

 

“那多半就是你了。”

 

“呸呸呸,我才不去。”朔间凛月满脸拒绝,“你毕业志愿交了?我记得好像就是神经外科来着。”

 

“嗯,已经交了。急症室这边也招了新的实习生,目前也不那么缺人了。”

 

“那没准到时候会喊你过去当助手。咱们两同甘共苦。”

 

濑名泉抬起右手,凝视着自己的手指。

 

濑名泉的志向是神经外科。毕竟是在脑子里动刀,对外科医生的手感、操作手法的精度都有极高的要求。濑名泉反复训练双手的灵敏度与协调性,在日复一日的磨练中,指尖变得敏感。刚刚在大雨中接过伞柄的瞬间,他的指尖触碰到了朱樱司的手。他抬起手嗅嗅手指尖,妄图确认是否有司君的信息素留下。

 

“等你正式转去神经外科,我斥资送你一套无香型滋润护手霜。”

 

“那可真是感激不尽啊。”濑名泉转身要走。

 

“现在就回家了吗?”

 

“不回家还能去哪。”

 

“酒吧啊。”凛月眯着眼笑,“说不定在酒吧偶遇Omega,然后找个地方一起玩,第二天各走各的——反正谁也不认识谁。”

 

“谁教你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阿濑,总是用抑制剂会变冷淡。”朔间凛月终于找到揶揄濑名泉的机会。

 

“少管我。”

 

濑名泉多少有点心理洁癖。

 

标记从来都是相互的。一旦两种信息素相互发生化学反应,关联性便会永久建立。这跟小打小闹的暂时标记有本质区别。简单来说,就像免疫系统里的B细胞一样,分泌系统里也有这样专门负责记录曾经大量涌入过的异体信息素的细胞。这就是为什么人一旦遇上互相标记过的人,自己体内的信息素也会发生波动——都是记忆细胞在作祟。

 

濑名泉走到门口停下,突然问:

 

“通常Alpha会让自家Omega打抑制剂出门吗?”

 

“用抑制剂比较方便跟人接触吧,会被当成普通Beta看待,这样更安全。”

 

“可以亲自接送,陪同出门。”

 

“谁天天那么闲,都要工作。再说了,札幌这鬼地方,时不时下个雨下个雪,与其堵在路上,还不如坐公共交通呢,又方便又便宜。”

 

“孩子生病了也不来医院探望,不仅不能保护自己的Omega,还对孩子不管不问,这太不负责了。”

 

“我说,阿濑,你,”朔间凛月上上下下打量着濑名泉,“该不会是看上哪个结过婚有孩子的Omega了吧?”

 

“哈?我怎么可能会干这种事,超——烦人。”

 

“是,是。今日份的‘超烦人’已收到。不过——”

 

朔间凛月露出了他那标志性的人畜无害的笑容。

 

“没准那个Omega,根本就没有Alpha配偶呢。”

 

濑名泉琢磨着朔间凛月方才那句意味深长的话,向医师更衣室走去。

 

病院大楼内已经熄灯,走廊寂静空荡,像三途川平静的水面,濑名泉每踏出一步都觉得脚下有涟漪荡开。或许是因为缺少睡眠,或许还因为光线黯淡,朦胧的困意不由分说地涌来。他竟看见交叠的树枝从两侧墙壁中伸出,如梦似幻的月光偏偏这时候从窗子安静地进来。吉赛尔身穿白色薄纱长裙,踩着芭蕾舞步走来。她喜欢邀请孤身一人的男子共舞,永不停息,直至死亡。

 

他提醒自己,不可以接受她的邀请。

 

《吉赛尔》是濑名泉最钟爱的芭蕾舞剧。过去练芭蕾的时候,无数个夜晚,自己醉心研究录影带中每一个跳跃,每一个旋转。越来越多的幽灵们踮着脚尖出现在走廊上。濑名泉想要甩开这幻想,加快步伐向前走。

 

转过角,视线撞上一个红头发的小男孩。

 

男孩穿着病服,安静笔挺地站着。他有一双极美丽的蓝眼睛,睫毛浓密,眼角微微上挑,一眨不眨地目视正前方。濑名泉看着面生,只当是别的科室的小患者在这里等候家里的大人,就没放在心上,径自往医师更衣室去了。他很快换好衣服,锁上储物柜门后出来,又在原地遇见那红发男孩。他这才反应过来——这孩子,怕不是迷路了。

 

刚住院的人不熟悉医院内布局,经常迷路,尤其是小孩子,认路能力不强,千篇一律的病房和走廊对于他们来说就像是城堡里的迷宫。濑名泉理了理衣服,走到男孩面前蹲下,问他:

 

“小朋友,你是迷路了吗?” 

 

小男孩看着他,并不说话。

 

“你是叫——我看看,”濑名泉瞥了一眼姓名牌,“天泽佑。我可以叫你佑君吗?”

 

“你是谁?”小男孩警惕地盯着他。

 

“我是这里的医生。”说着,他掏出自己的ID卡递给男孩,指给他看,“这是我的名字,这里有我的照片。”

 

天泽佑看了看ID卡上的名字,抬起头盯着他的脸,确认似的问:“濑名医生?”

 

“嗯,好孩子。”他把ID卡收起来,“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

 

“……我找不着我的病房了。”小家伙看起来很沮丧。

 

“记得自己病房号码吗?”

 

“对不起,不记得。”

 

“不用说对不起,”濑名泉笑笑,站起来,牵起那孩子的手,“很多大人都不知道自己住在哪个病房呢。我带你去找护士姐姐,请她帮我们查一下。”

 

“那个——”

 

一个迟疑的、年轻的声音从他们背后传来。

 

濑名泉闻声转过头。

 

“啊,你来了。”来者是方才那个长发女子的儿子,“抱歉,这么晚了,还让你赶过来。”

 

这时候,天泽佑已经悄悄躲到濑名泉身后,默默拉紧他的手。孩子不安的情绪顺着手心传递过来。其实刚刚寥寥几句对话之后,濑名泉就已经知晓这孩子怕生的性格,于是不动声色地回握。

 

“刚从补习学校赶过来吗?”

 

“嗯。”少年身穿高中制服,戴着厚厚的围巾,刚从外面进来,抖落了一地寒气,“补习班很晚才下课。晚上下雨,路上有点堵。”

 

“抱歉,下午的时候我们哪里都找不到你的母亲,考虑到她会不会是回家了——病人住院憋久了就会忍不住想回家的,就只好给你打电话。”濑名医生摇摇头,一脸无奈表情,“后来好不容易才找到她。”

 

“我妈妈给你们添麻烦了,真是非常不好意思。”少年向濑名医生微微一鞠躬,随后他又问,“妈妈她,最近情况怎么样?”

 

“这几天各项指标都基本上稳定,好在没有朝更坏的地方发展。”濑名泉猛地截住刚说一半的话,低下头,发现天泽佑正眨巴着眼睛仰头看他。通常情况下,医生有义务保护患者的个人隐私,在与家属沟通时应避免无关人员在场。可是濑名泉觉得特意让天泽佑这样的小孩子回避实在是小题大做,万一不注意跑没影了,岂不成了更糟糕的情况。种种考虑之下,濑名医生无视了那道自下而上的视线,若无其事地继续说:“下午我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在中庭的小花园里偷着吸烟,好巧不巧就在那个时候突然开始下雨,不过我马上就带她回来了,所以你也不用太担心。”

 

“真是个笨蛋。”少年言简意赅地总结。

 

“虽然我知道肯定不是你——但还是提醒一下,别替她送烟酒进来。我也叮嘱了负责照顾她的护士多留意,不让她有接触这类东西的机会。”

 

“多谢医生,我会好好注意的。”

 

“现在这个时间,她应该还没睡。你要去看看她吗?”

 

“刚刚从门外往里看了两眼,妈妈她正在给自己化妆,看起来心情不错,”少年低头想了一下,随即说,“今晚就不去见她了,我明天还要早起去另一个大学参加考试,想早点回家。如果见到妈妈,她肯定又要啰啰嗦嗦说一堆话。”

 

少年把手提编织袋递交给濑名泉:“明天可能赶不回医院了,这里面有我妈妈的换洗衣物和一些日用品,请您帮我转交一下。”

 

“好,”濑名泉另一只手接过来,微微笑了一下,说,“那么,明天的考试请加油。”

 

“谢谢,我会的。”

 

少年说完便转身走了。

 

“濑名医生,”安静了好一会儿的天泽佑见大哥哥走了,立刻晃晃濑名泉的手臂,一迭声地催促道,“濑名医生濑名医生,我们走吧?”

 

“佑君,能先陪我去送个东西吗?”濑名泉捏捏他的小手,“然后我们再去查你的房间号。”

 

“好——”天泽佑拖长了尾音回答。

 

“不要把声音拖得这么长,男孩子说话要干净利落。”

 

“……好。”

 

“很好很好,乖孩子。”濑名医生心情不错地牵着小朋友往前走。

 

“我们现在是要去找刚刚那个大哥哥的妈妈吗?”

 

“是的。”

 

“她也生病了?”

 

“嗯,她得了很严重的病。”

 

“那濑名医生能治好她吗?”

 

“这种事情,我可没法保证哦。”准确来说是肯定治不好了。但是濑名泉觉得对着孩子说实话太过残忍,何况医院里的孩子都相对敏感些,于是只好模棱两可地回答。

 

“可你不是医生吗?”

 

“多的是医生治不好的病。”

 

谈话间,他们已经来到病房门口。

 

“哟,这孩子长得可真像你,濑名医生。”一进病房,迎面就是一句调侃,“私生子?”

 

“……”

 

“阿姨您好,我叫天泽佑。”

 

“你好你好,阿姨这里有巧克力,要吃吗?”她先是笑眯眯地招呼天泽佑,然后抬起头对濑名泉说,“这孩子比你要有礼貌多了。”

 

“我们不是那种关系。”濑名泉已经懒得跟这个女人生气,反正说再多她也能自动屏蔽掉,“我只是在走廊上看见他迷路了,打算帮他找到自己的病房,仅此而已。”

 

“眼睛简直跟你的一模一样。”

 

“哈?”

 

“没什么。”

 

“这里面是你的换洗衣物。”濑名泉把编织袋放进衣柜里,说,“帮你放衣柜里了。”

 

“我儿子来过了?”

 

“嗯,刚走。”

 

她愣了一会,放下手中的口红,默默地旋回去,盖上盖子。

 

“都来了,也不见见我。”她对着镜子拨弄一下头发,笑笑说,“算了,随他吧。” 

 

“卸了妆赶紧睡吧,一会护士他们要过来查房了。”

 

她沉默地看着镜子,并不回答。

 

濑名泉牵着天泽佑的手离开病房。

 

护士站里空无一人,这让濑名泉有些意外。他们等了一会儿,依旧没见到值班护士的身影。

 

“要不我们去儿童活动室等?”濑名泉注意到天泽佑一直不说话,“之前去过那里吗?”

 

天泽佑点点头。

 

“我经常去玩。”

 

“那正好,我们去活动室玩会儿。”

 

儿童活动室前些日子刚翻新过,增添了各种各样的娱乐设备,装饰也比从前可爱许多。天花板被刷成蓝天白云,吊灯做成星星月亮,四面贴了绿色花纹墙纸,上面装饰了许多碎花。中央是树墩模样的圆型桌子,桌子上排列着颜料盒和彩笔。各色积木整整齐齐地摆放在角落里的泡沫拼垫上,还有一栋娃娃洋房贴墙放置,专供小女孩们玩过家家游戏。矮矮的橘黄色书架上,紧凑地摆放了很多图画书。据说这些都是那个神秘的东京财阀的手笔,除此之外,对方还向医院捐赠了一批昂贵先进的医疗仪器设备。最近同事们都在谈论这件事,所以濑名泉也略有耳闻。

 

他打开灯,和天泽佑一起在门口脱了鞋进去。

 

“玩积木吗?还是画水彩?”

 

泉头疼地回忆大学里《儿童心理学》课上的内容,感慨自己当初没选儿科作为专修方向实在是太正确了。和孩子相处真的要付出莫大的耐心。

 

不过还好,天泽佑不属于那类狗都嫌的男孩子行列。

 

“我现在已经不玩那些了,”天泽佑一副瞧不上的样子,他指着阅读角说,“我想去那边看书。”

 

谢天谢地,不用陪玩,濑名泉松口气。他到书架前略略扫一眼,发现基本上都是儿童绘本。天泽佑应该已经过了看绘本的年纪,恐怕看这些会觉得无聊。

 

“这本《小王子》为什么这么厚?”天泽佑从其中抽出一本,“我记得家里那本是很薄的。”

 

“这是立体书。”濑名泉又想起刚刚护士长说的话,再次感叹东京的财阀果真慷慨大方,这么贵的进口立体书一送就是一整柜,“打开看看吧。”

 

天泽佑随便翻开一页,几个纸片立刻像被操纵的提线木偶一样立起来。一张画的是戴着围巾的小王子,他怀里抱着玻璃罩。另一张纸片上只有一朵玫瑰。

 

下面配了短短的几行文字:

 

「“别磨磨蹭蹭的,真烦人。你已经决定要走。那就快走。”其实她不愿意让他看到自己流泪。她是一朵如此骄傲的花……」

 

天泽佑津津有味地翻看着。见他这么投入,濑名泉便暂时将他丢在一边,自己悄摸来到公告栏前,查看贴在上面的排班表,给现在当值的护士发了简讯说明情况。等收到那边确认的答复后,濑名泉走回天泽佑身边,就地盘腿坐下。

 

“我都忘了这本书说什么了,还是跟你差不多大的时候看的。不过我记得,最后好像小王子被毒蛇毒死了。”

 

“小王子不是回他自己的星球了吗?”天泽佑一脸惊讶。

 

濑名泉拿过书,直接翻到最后几页,结尾处写着:

 

「在他脚踝边,只见一道黄光闪过。一时间他站着不动。他没喊叫。他慢慢倒下,像一棵树那样。因为沙子的缘故,连一点声音也没有。」

 

“这里。小王子被毒蛇咬伤,中了毒,所以死了。”濑名泉不知道怎么搞的,竟然小孩子斤斤计较。

 

“才不是——这里是因为前面有说蛇能帮小王子回家。而且第二天小王子也不见了,如果他死了,不应该有尸体吗?”

 

“开头就有写呀,蟒蛇都能吞下一头小象,那肯定也能吞下小王子吧?”

 

“小王子才没有死叻,他肯定回他的星球上去了。”

 

濑名泉突然清醒过来,在医院里,尤其是住院部,死亡是不能轻易涉及的话题。这个字眼太过沉重,压得这栋大楼里所有人都喘不过气。即便是再小的孩子,都对“死亡”这个字眼极度敏感。眼前这些时刻被死亡阴影笼罩的病人们,并不能像普通人那样谈起死亡。他的确不应该就这个问题跟天泽佑争论的。

 

看来当年《儿童心理学》这门课将将及格,一点儿不冤枉。

 

“好吧好吧,是我错了。”濑名泉捏捏天泽佑的脸,连声投降,“既然小王子能来地球,肯定也有回去的路。”

 

“他肯定会回去的,他的花还一直在等他呢。”

 

“小王子都离开一年了,玫瑰肯定早枯萎凋谢了。”濑名泉还是改不了他遇事不决先悲观的坏脾气。

 

“那又怎么样呢,花只是植物的一部分而已。”小佑不明白,“只要根还没死,每一年都会重新开花的。毕竟玫瑰还是一样的玫瑰呀。”

 

濑名泉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朱樱司说过类似的话——

 

「即使曾凋零过,但只要再次绽放了……仍然是有着同样根基的花朵吧,还可以继续去爱的吧?」*

 

本来他是早已忘了这句话的。不知为何在这种时候突然记起来。

 

“打扰了,请问天泽佑小朋友在这里吗?”值班护士在这个时候赶到了。

 

“好啦,赶紧跟护士姐姐回去吧。”濑名泉把书合上放回书架,“给我好好地把自己的病房号记牢啊,这点小事总做得到吧?”

 

“知道了,谢谢濑名医生。”天泽佑朝濑名泉挥挥手,跟着护士姐姐离开了。

 

濑名泉摆摆手,心想现在终于能回家了。

 

重新戴好围巾,关掉儿童活动室的灯,刚走出医院大门,裹挟着雨水气息的风就把濑名泉吹了个清醒通透——不是说顿悟红尘的意思,是那种脑浆都被吹凉了的感觉。他闻到了从路边飘过来的烤玉米的香气,看来札幌的冬天真的快来了。

 

门口这条路从医院一直连通到车站,濑名泉已经走了几百遍,然而今晚的他显然是怀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心情走在这条熟悉的路上的。在傍晚那场大雨中,不知道为什么,濑名泉甚至没有好好地看看朱樱司。他试图去回忆刚刚雨中发生的一切,却发现脑海里的画面里只剩下握着伞柄的手以及雨伞下扣上纽扣的衣袖。

 

濑名泉张开手掌,隐约闻到葡萄的气味。

 

的确,朱樱司用抑制剂消除了身上的味道,但伞柄上多多少少还是残留着一些信息素的。大概就是在濑名泉代替朱樱司撑伞的那段时间里,这些信息素又从伞柄转移到他的手心。若不是这丝丝缕缕的气味,濑名泉甚至都没有「那个嚣张的小鬼回来了」的实感。不过「回来」这个字眼是不准确的,应该说他的小王子「重新出现」了才对。

 

还有刚刚那个红发小男孩,看着他,濑名泉心里总有种说不上来的既视感。

 

啧,超烦人。

 

他决定暂时将这堆混乱的事情都丢到一边,先回家泡个热水澡。

 

TBC

 

*出自es1活动:怪盗VS侦探团 《真相解明/第一话》中泉司对话

 

推荐BGM:

阿拉斯加海湾 by 菲道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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