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月

算了。

【泉司】IF ONLY...01

我当时什么都不懂!我本应该根据她做了什么,而不是根据她说了什么来判断她。她给予我芬芳,带给我光芒,我真不该从她身边逃走……我早该猜到她那拙劣的演技背后所掩藏的一片柔情。花是多么言不由衷啊!可是我当时太年轻,还不懂如何爱她……

 

Chapter 1 The Little Prince and His Flower

 

文/初月

 

直到听到隆隆的雷声,朱樱司才意识到,挂在玄关的雨伞,又忘了拿。

 

每到梅雨季,整座城市里里外外都是湿漉漉的。乌云已经开始堆积,他却仍心怀侥幸,以为能在下雨之前赶到学校。不料暴雨眨眼间倾落,朱樱司只好跑到附近的屋檐底下暂时躲躲。

 

才短短几步路的距离,身上就已经被打湿一半。他想把头发擦干,可翻遍了全身也没找到手帕,想来是昨晚佣人拿去洗了,今早忘了换新的。朱樱司叹了口气,只怪自己出门前没有检查,怨不得别人。

 

远处有人朝这里跑过来。对方单脚踏进干燥地面的刹那,他感到心脏重重地跳了几下。

 

那人是Alpha。

 

朱樱司不由得警惕起来,不着痕迹地打量来人。对方背着吉他,穿着款式普通的套头衫,却仍然清爽好看。在这个被暴雨围困的狭小空间里,陌生又浓郁的Alpha型信息素蛮横地肆虐。虽然班上也有不少Alpha型同学,但这还是朱樱司头一遭碰上如此强烈汹涌的信息素。他结结实实地体会到,所谓「ABO体系」究竟意味着什么——

 

作为开关,控制着身体最原始的欲望。

 

陌生的信息素从四面攻起,气势磅礴地扑向朱樱司,如同一根无辜的银针,不小心戳到他的神经末梢。“啪嗒”一声,饱满的葡萄随之破裂,果汁肆意流淌。

 

好奇怪的感觉。

 

屋檐下的空间很小,朱樱司离少年仅两步之遥。

 

少年正用手帕细心地擦拭头发。与信息素给人的感觉相反,本人看起来倒是没什么攻击性。他把袖子挽上去,露出一截手臂,肌肉线条流畅而柔软,手腕处骨骼分明。又一记闷雷,竹帘般的雨柱变得像蛛丝般密密层层。朱樱司恍惚间以为世界将要被雨水淹没,并且在那之前,他们会在这方寸一隅虚度完余下人生。也许是他的目光过于不加掩饰,少年突然转过头,猝不及防地,两人四目相对。

 

朱樱司觉得,自己似乎是被那双蓝色的眼睛烫了一下。

 

「要用我的手帕擦擦头发吗?」

 

少年看着他,挑起眉毛,拿着手帕问。

 

他连忙表示不用,说家里有人来接,很快就到。朱樱司并不习惯贸然接受陌生人的善意,况且手帕是贴身物件,用别人的,总不太好。

 

但少年显然没有考虑这么多,他直接把手帕丢过来,说:

 

「擦擦吧,头发湿着还站在风口,仔细以后偏头痛。」

 

雨势渐渐小了,青苔沾了水后显得翠绿,紫阳花球愈发鲜艳。朱樱司擦着头发,看着乌云飞走,蓝色逐渐蔓延成天空,柔软又明亮地铺开。习惯上,人们认为蓝色是一种冰冷的颜色。但奇怪的是,火焰在烧到极高的温度时,也会变成蓝色。原来蓝色也是炽热的一种。

 

「哇哈哈!目标发现!原来你躲在这里啊,濑名。」

 

「慢死了。」

 

「嗯哼哼,在雨里有了很棒的inspiration!啊糟糕——谱子被雨打湿了——」

 

眼看那两人就要离开,朱樱司连忙喊住他们。

 

「那个,你的手帕——」

 

他却转过身,若无其事地笑着说,你拿着吧,头发不是还湿着吗。

 

他们的初遇像是任何庸俗小说的开头,随处可见,寡淡无奇。那时的自己拿着手帕,就那样站在原地,那么不知所措。如今想来,自己当时多少有些傻。置身其中的时候,他并不觉得这个开头有任何浪漫的成分值得一记,与文艺电影中撩人的偶遇桥段相比,便更不值一提。可令朱樱司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即使近十年没见,即使关于那人的记忆一点一点淡去,每逢雨天,当日所有的细节就又会清晰得历历如昨。

 

人的大脑真是神奇。朱樱司看着窗外大雨如注,心中唏嘘,以至于没注意到自己点的咖啡已经送来了。

 

天气预报说下午有雨。果然下午两点左右,天空灰蒙蒙的,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而后天色愈来愈暗,雨越下越大。

 

“好大的雨。”

 

“是啊。”朱樱司看着咖啡厅外,有一对情侣撑着伞走过去,男人把女人搂在怀里,两人的衣服上都是雨水的痕迹。

 

“朱樱老师,要不要试试这家店的招牌?”对面的人用银叉指了指桌子上的蜂蜜柠檬戚风。此人是朱樱司的责任编辑。

 

“我喝点Charcoal Coffee就好。”朱樱司往炭烧咖啡里倒了一小杯炼乳,拥挤的马克杯里,一朵奶棕色的花悄无声息地翻滚盛开,“来的路上买了两块Strawberry Tarts,打算带到病房跟小佑一起吃。”

 

小佑是朱樱司的儿子,全名天泽佑。

 

“佑君最近还好吗?”

 

“不太乐观,白细胞数量一直在长。”

 

“我听说,现代医疗治好急性白血病的概率很大,积极配合医院的话,说不定佑君很快就能出院了。”

 

朱樱司微笑着点点头。都是些礼节性的安慰,他已经听累了。

 

责编打开公文包,抽出打印稿。

 

朱樱司心里嘀咕,现在还坚持把稿件打印出来的人属实稀有。

 

“打算用这部小说参选新人奖吗?”

 

“不,只是单纯地想写这么一个故事。”

 

没想到这样的回复让对方误以为他是看不起这个新人奖,不想投稿。

 

只听那人说道:“我好歹要跟你说清楚,绝大部分读者呢,都很庸俗,只要看到腰封有‘获得某某奖项’,就跟风购买。或许你认为这个奖含金量不高,但至少能帮你打开如今过度饱和的市场。”

 

“……热爱文学的人还是有的。”朱樱司明了对方的言下之意。

 

“你还不够了解这个行业。现在市面上好的文学越来越少,绝大多数都是出版社用来赚钱的废纸。为什么那些废纸还能卖出去?因为少有读者能独立思考,判断什么是好的文学,什么是废纸,”编辑说得慷慨激扬,“我希望你去投稿,能得到名次最好不过,如此一来,以后的路会顺得多;拿不到名次,也是经验。难道你打算一辈子写小专栏和星座运势吗?”

 

“新人奖我会拿下的,迟早而已。我本来也打算投稿。”朱樱司不容置疑地说,“但不是用这个故事。”

 

“行,那先这样说定。”编辑喝了一口黑咖啡,用来平衡过分甜腻的蛋糕,“关于你新写的这篇……坦白说,我觉得这个故事比较落俗。但考虑到是初稿,我先保留意见。”

 

责编看了看朱樱司,见他不置可否,便接着说:

 

“主人公——伞(かさ)君,‘他突然离开’这部分,我认为设计得不完善。他为什么要离开?如果真的深爱着,那么他的离开一定有原因,有目的,那么具体是什么?这些原因里,有多少是冠冕堂皇的成分?离开后他会面临什么?他是心里清楚,还是说根本没考虑过后果?”

 

朱樱司一时哑然。

 

“这个序列是整个章节,甚至整个故事中最重要的转折。”编辑又喝了一口黑咖啡,润润嗓子,“你不是在写童话故事,三言两语,写一写算完。《小王子》你肯定看过,那里头仅仅描写「小王子的离开」,也足足有两个章节。”

 

朱樱司一边搅拌着咖啡一边思考编辑所说的话。他承认,这点的确没做好。

 

“没想到你会写爱情小说。”编辑随口一提,“还以为你看不上都市爱情的题材。”

 

“我从来没有看不上过。”朱樱司本想解释写这部小说的契机,但又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便不再开口。

 

“个人看法——文学作品里动人的爱情有很多,但大多数都无法令人向往。这是我一直以来的观点。”

 

“为什么?”

 

“大多数人都会误解,以为感情经历越多的作者,写出的爱情越动人。事实恰恰相反。经历得越多,越明白爱情的痛苦与幻灭,再也写不出读者期望看到的纯粹的感情。”

 

“也就是说,凭空幻想出的‘完美’的爱情,才是大家想看的。”朱樱司低头沉吟了片刻,“感觉就像是,三岛由纪夫笔下「幻想的金阁寺」与「现实的金阁寺」那样的关系?”

 

“其实原作里金阁寺只是「美」的化身。三岛由纪夫想要表达的就是「美,先诱惑人,征服人,后奴役人,摧毁人」。但是仔细想想,爱情也如此,写作更如此。”

 

“是的,写作更如此。”朱樱司若有所思。

 

“你回去继续写吧,我这边会跟进关注。别忘了还有新人奖,考虑好写什么了,就联系我。”

 

“好的。”

 

“对了,之前电话里,你说你想推掉星座运势那边的编写?”

 

“是的。小佑总是一个人待在医院,孩子太可怜了,想多陪陪他。给您添麻烦了,非常抱歉。”

 

“我倒是没什么,不过,”编辑拿出他的记事簿,边翻看边说,“我看了去年岁末的调查问卷,星座运势预测的作者里,你的人气最高。能让补习学校那边给你少排些课吗?或者请个代课老师?”

 

“恐怕不行,”朱樱司表面笑着,实则腹诽——本来写作就只是业余爱好,补习学校那边才是本职工作,况且星座那些,谁都能写,“我现在对班上学生的状况比较了解,况且现在临近升学考试,临时换老师,会有家长来投诉。”

 

“那没办法了。我觉得蛮可惜,朱樱老师很能把握大众心理,你的星座运势预测总写得比别人好。”

 

“并不是什么很有技术含量的东西,您过奖了。”

 

“不不,虽然大家都会这么想——但是事实上,对你来说轻而易举,对别人来说可能并非如此。”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就皱着眉头说,“才过了这么一会儿,咖啡就冷了。”

 

“过不了多久,就该下雪了吧。”

 

“是啊,札幌的冬天来得很早。”编辑把剩下的咖啡喝完,“说起来,朱樱老师是东京人吧,札幌这里比东京要冷得多吧?我记得你大学也是在东京念的,为什么最后来这儿发展呢?”

 

“大概——”朱樱司看向窗外,外面雨势不减,整座城市的灯光都变成缤纷的倒影。

 

天泽佑快一周岁时,朱樱司带着他回到日本,到札幌定居。

 

刚到新家没几天,行李还没收拾完,大大小小的纸箱子挨个儿摞在客厅,卧室也才打扫干净,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盏台灯,婴儿床就放在自己睡的单人床旁边,除此之外,再无旁物。看着的确寂寥冷清,好在有小婴儿时不时放声大哭的声音,朱樱司也没那个时间寂寞。某天傍晚,天色渐暗,乳黄色的伞形玻璃灯罩被温馨地照亮,朱樱司瞥见自己映在玻璃窗上的倒影,定定神,似乎看见有细小颗粒正在缓慢降落。

 

下雪了。

 

明明已经过了可以幼稚的年纪,却还是会忍不住为一场雪欢呼雀跃。

 

虽然有些不好意思,朱樱司仍想把这份喜悦与旁人分享,然而把收件人列表从头翻到尾,也不知该同谁分享。就只是下雪这点小事,犯不着特意发给过去的同学和朋友,不然人家还以为是有什么要紧事要来麻烦他们呢,况且当年不告而别就有失礼节,又是自己这边单方面切断了所有联系;工作上往来的人就更没必要了,在成年人的场合展现自己幼稚的一面,大概会被当成笑话吧;家人里面,现在和父亲大人的关系依旧很僵。

 

果然也只有母亲了。

 

但经过了如此一番思前想后,他反倒没了兴致。

 

简讯上只草草写了一行:

 

「札幌下雪了,很漂亮。」

 

在他填写收件人的时候,小佑突然哭起来,似乎是因为睡醒之后发现没人在旁边。朱樱司慌忙之中点了发送,丢下手机就跑去哄孩子了。

 

又过了些天,和母亲通话的时候,他突然想起还有这茬事,于是就问母亲怎么没回复他,结果母亲却说自己根本没收到简讯。朱樱司觉得很奇怪,通话结束之后特意去查,才发现收件人一栏赫然写着——

 

「濑名前辈」

 

他当时是慌了神的。

 

是他自己一声不吭地躲到国外去,如今回国了又给人发简讯,也不知道濑名前辈会作何感想;可朱樱司转念一想,他用的是回国后新申请的号码,倘若濑名前辈真的收到了,说不定也只以为是陌生人不小心发错了地址,然后置之不理;没准前辈自己也换了号码,那么这条简讯将永远无人知晓。

 

可是,万一呢?

 

内心深处似乎总有一丝期冀,但是具体在期待什么,朱樱司又说不出来,也没有勇气说出口。他一连好几天坐立不安,时不时拿起手机,看一眼是否有新的简讯传来。直到好些日子过去,才终于确定,一切都过去了。不论对方有没有收到,不论自己有没有把往事放下,一切都过去了。

 

朱樱司回过神,对他的责编说:“大概是因为到了冬天,札幌的雪很漂亮。”

 

对方立即表示赞同。

 

出了咖啡馆,朱樱司往大通站走。实际上现在距离日落时间还早,天色却已经昏暗,马路边的煤油路灯悠悠地亮了。月台上很多人趁着候车的空当打电话,每个人都礼貌地压低声音,但说话的内容仍听得清晰:

 

“晚上多弄几个菜吧,我很快就到家。”

 

“人家就是想跟你聊聊天嘛,干什么这么不耐烦啦。”

 

“那家店的东西都超级可爱的说,下个周末一起去吧。”

 

朱樱司站在中间,难免有些不自在,仿佛自己在偷听别人隐私。

 

长久以来,只有责任编辑与自己固定保持联络;通讯录里新添加了负责小佑的医生护士,每次收到他们的简讯或来电,朱樱司都觉得紧张;小佑的老师前几天还打来电话说,会让班长把作业送到医院,这事还没告诉小佑,估计他听了也高兴不起来;昨晚收到母亲的照片,知道她又去了法国;上午补习学校打电话来,问他能不能多加一节晚上的课——快到期末了,得应付期末考试。不过朱樱司婉言拒绝了,他觉得晚上的时间还是要留给孩子。

 

除此之外,再没什么人会主动联系他。

 

朱樱司漫无目的地翻阅手机通话记录,返回主页时,无意中碰到“电话”图标,九格数字键在屏幕上弹开。大拇指自作主张地按下一串数字,手机系统立即匹配出了这串号码的主人——「濑名前辈」。

 

电车发出的“叮叮”声沿着轨道从远处清脆地传来,似乎此刻《纳尼亚传奇》中的白女巫贾迪斯正坐着雪橇缓缓驶来。朱樱司侧头,隐隐看到一对车灯越来越亮。身边的人纷纷收起了手机,自觉地排起长队。

 

自打那次发错消息,朱樱司几度想要删掉濑名前辈的联系方式,然而到了最后关头,他都放弃了。他总是犹豫。明明知道那个号码对于自己来说再无用处,哪怕打开通讯录盯着“濑名前辈”几个字看一百遍,他濑名泉也不会出现在自己面前。朱樱司觉得自己这种行为就好比搬家之后还把原来住处的钥匙留在手里,有什么用呢,屋子的新主人肯定早已换了门锁,而且就算能用这把钥匙开门,他想找的人也不在了。

 

列车在朱樱司面前缓缓停下。

 

手指落在「濑名前辈」那行,长按,选择删除——

 

「确定要删除‘濑名前辈’?」

 

电动门“呼啦”一声打开,人群向里涌入。

 

手机上弹出最后一个对话框——

 

「删除or取消?」

 

渐渐地,朱樱司周围空无一人。电动门内侧有人带着不解的目光看着他,但很快他们就都不在意了。

 

最终还是选择按了「取消」。朱樱司松了口气,他在提示音响起的时候踏进厢内,门在身后“啪”地关上。

 

天冷了,还是无法删掉你的名字。我承认我舍不得那点温暖。

 

出站之后,还得步行一段距离才到医院。

 

夜幕低垂,华灯初上,雨丝绵绵,红砖铺成的小路上有许多积水。朱樱司撑着伞,小心避开水洼。没走多久,他便模糊地看到不远处的路灯下,有位女子坐在轮椅上。她身着住院服,长发披散,在这样的大雨中竟然没有打伞。

 

再往前两步,朱樱司看到了路灯下还有另一个人。从那人的着装来判断,大约是这里的医生。

 

两人似乎正在争吵。

 

铺天盖地的雨声完全遮住了他们的对话声。他就像是坐在距离舞台很远很远的观众席上,听不清台上演员的对话,看不清台上演员的表情,只能望见在一片黑暗之中,LED灯的光芒撑开一个明亮的小天地,两个演员在舞台上孤独地演绎。

 

朱樱司站在原地踌躇了一会,还是决定等下路过时帮他们撑一下伞。不论怎么说,病人还是需要挡挡雨的,万一因此病情加重,自己就算非亲非故,也会感到罪过。自打小佑生病以来,朱樱司就开始相信什么因果啦福报啦等等诸如此类,平日里总想着要替孩子积点功德。

 

正当他慢慢靠近时,他看见那位医生站起身,脱下白大褂罩在女人的上方,手臂支撑出一小块避雨的空间,像骑士那般守护着病人。草绿色的洗手衣被雨水打湿,变成墨绿色,紧紧地贴着肌肤,勾勒出肩膀宽阔的线条。人造白冷光从高处将他照得雪亮。男人的腰身纤细,但并不给人瘦弱的感觉。衬衫袖子一直卷到肘部,露出一截手臂,有漂亮的肌肉,看起来很有力。

 

那分明是濑名前辈。

 

事实证明,如果盯着通讯录里的「濑名前辈」看一百遍没有用,那么或许再看第一百零一遍,他就会出现了。刚刚差点被自己删掉的那个人,突然具像化地站在眼前,任谁都会呼吸困难。朱樱司甚至觉得自己尚能拿得住手里的伞柄,已经值得夸奖。

 

在这个北国之都,远离家乡、无亲无故之地,上一秒还仅仅存在于回忆中的旧情人,下一秒就在马路上碰见,简直造化弄人。可信息素不会撒谎,并且诚实地传递着不容忽视的信息——这就是曾经在自己身上留下记号的信息素。

 

像是玫瑰埋藏于天寒地冻的雪原中,有着凛冽的香气。

 

朱樱司看见濑名泉注意到有人靠近,抬起头向自己投来目光,于是他条件反射似的想喊他「濑名前辈(せんぱい)」,还好话到嘴边及时打住。

 

“濑名せん、医生(せんせい)?” 

 

“……” 濑名泉仍然保持着撑开白大褂的姿势,眼睛却盯着眼前打着伞的人,“司……君?”

 

雨水混合着灯光落在濑名泉的头上、肩膀上、露出的半截手臂上。他的面庞不再圆润,线条变得锋利硬朗,凸起的青色血管从手臂一直延伸向手背。雨水落在肌肉鼓起的小臂上,打了几个滚,掉下去。

 

朱樱司撑着伞,尼龙布阻挡了雨水与光线。他看着这样的濑名前辈,突然粗浅地理解了玛格丽特·达拉斯女士,为什么她会一往情深地写下「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这种句子——因为年轻的美空洞而无趣,唯独岁月让美丽有灵魂。17岁的朱樱司太年轻,所以读不懂。

 

“这么大的雨,这里还是风口,别说偏头痛了,再站一会儿该发烧了,”朱樱司说得理直气壮。他又往前走了几步,将三个人勉强纳入伞底,“我先送你们到医院大厅,不管有什么要紧事,回去再说。”

 

说完朱樱司就开始后悔。一定是太久没有见到濑名前辈,才敢用这种口气对他说话。

 

迟迟没等到濑名前辈的声音,朱樱司抬头看他,发现他站在原地发愣。这还是朱樱司第一次看到濑名前辈穿医生制服的样子。折叠伞不大,朱樱司不得不与濑名泉贴得很近。大雨中,伞下的空间就是天然的孤岛,Alpha信息素若有若无地钻进他的鼻腔。朱樱司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怎么回事,自己很用力地握着伞柄,指甲都深深掐进掌心中。而濑名泉只是站着,看着他,似乎想说点什么。

 

朱樱司屏住呼吸。

 

倒是轮椅上的那位病人突然来了一句:

 

“不要,我不回去。”

 

朱樱司只好连忙微笑着说:“这样下去您的病情会加重的。不论有什么事情,等我们回到医院大厅再好好说。”

 

“好吧,”濑名泉叹了口气,抬手擦掉脸上的雨水,“不收你的烟,这样可以了吗?”

 

“还有,帮我弄到酒。”

 

“不可能,绝对不行。”濑名泉语气坚定。

 

“那我就不回去。”那位女子比他还坚定。

 

“……”

 

朱樱司觉得此时濑名前辈一定在用沉默来抵消那句“超——烦人”,毕竟医生不能跟病人发脾气。

 

“啤酒,葡萄酒,波本威士忌,不管什么,只要是酒就可以。”

 

“刚刚给你儿子打了电话,让他放学了到医院来。”濑名泉生硬地转移了话题,“那孩子好久没来了,恐怕这会儿已经在路上了,你不趁着他现在还没到,赶快回去换个衣服吗?还是说让他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也可以?”

 

那女子抬起头瞪着濑名泉。

 

“妆花了,回去补补吧。”他逆着光,微笑着说。

 

朱樱司侧着头看着濑名前辈。

 

银色的睫毛很长,长到足以沾上细细密密的水珠。司想起那天,他和濑名前辈贴得很近很近,近到自己甚至能感受得到对方的睫毛拂过。当日来自指尖温柔的抚摸,甚至手指穿过头发、指甲划过头皮的触感,不论过去多久自己依旧记得清晰。被他安慰,被他亲吻,被他搂在怀里,他的蓝眼睛深深地注视着自己,于是自己就在那片蓝里慢慢瘫软下来。现在朱樱司站在雨里撑着伞,眼前同样的一双蓝眼睛却只是看着那位乱耍小性子的女病人,就像哄小孩子那样,耐心地等待着。

 

怎么总觉得自己在吃味儿,朱樱司闷闷不乐地想。

 

“好吧,回去就回去。”

 

“我来打伞。”濑名泉随意地拎着白大褂,转过身对朱樱司说,“你帮我推着她。”

 

朱樱司本想拒绝,但用理智想想,这的确是最好的做法,于是乖乖服从了指令。

 

他把伞柄向旁边递过去,濑名前辈伸手接过来。

 

交接的瞬间,手指触碰到了彼此。

 

但凡曾经被标记过的Omega,都会理解此时朱樱司的感受。他全身僵硬,很快手心里就全是汗,全身每个细胞都在疯狂叫嚣,想要挣破抑制剂的束缚。他无比希望濑名前辈在那个瞬间,不要接过伞柄,不要管什么暴雨,也别管路上来往的行人,就干脆利落地把伞摔到一边,然后把自己搂过来死死抱在怀里。【此处有删减】

 

“你俩认识吗?”女病人眼神在两人身上打转。

 

“……算吧,”朱樱司双手推着轮椅,“我和濑名医生在大学里是前后辈。”

 

濑名泉稳稳地撑着雨伞,确保没有一滴雨水滴落到女病人的身上。朱樱司发觉好像还没走多远,自己的后背和肩膀上就落了不少雨。不过他随即注意到,濑名前辈只有举着伞的胳膊是淋不到雨的,他几乎整个人都在雨伞外了。

 

“那你来看病?”

 

似乎是个自来熟的病人,朱樱司并不是很擅长跟这类人打交道。

 

“……不是。我家小孩在这里住院。”

 

濑名泉听闻,转头看向朱樱司。医院大厅门口的灯光惨白地照亮朱樱司的半边脸。

 

轮椅上的女人拨了拨自己的头发,像是没听到朱樱司的回答,自顾自说起来:“来找你的濑名前辈的话——你是他的后辈没错吧——算是来错时候了。濑名医生今天在急症室值夜班,忙得很,可没时间搭理你哟。”

 

此时三人已经走进医院大厅。濑名泉把折叠伞收起来,一遍顺着折痕叠伞面,一遍招呼护士过来帮忙。

 

“赶紧把她带回去,把头发吹干再换一套干衣服,”一位护士接过轮椅,另一位则朝濑名泉伸出手,他立刻会意,把自己完全湿透的白大褂递过去,“你帮我把衣服搭在办公室的椅子上就行,顺便,检查一下病房花盆下面有没有藏着烟。”

 

“喂——”那女病人一听就急了,大声问,“你这人!说话不算话!你——”

 

话还没说完,电梯门就关上了,大厅里顿时安静了不少。

 

濑名泉似乎松了口气。

 

他转身把叠好的伞递给朱樱司,只说了句谢谢,谢谢他打伞送他们回来。

 

他的目光始终落在朱樱司身上。

 

朱樱司接过伞,并不敢回看,也只说了句谢谢,谢谢他帮自己收伞。

 

濑名泉看着朱樱司被雨水打湿的头发,随口问了一句:

 

“要用我的手帕擦擦头发吗?”

 

朱樱司愣了神,下意识地回答:

 

“不用了,谢谢,我自己带手帕了。”

 

濑名泉见状也不再勉强,自顾自拿起手帕擦干发梢。他本来就很讨厌身上湿漉漉的感觉。

 

“刚刚那位女士……不要紧吧,她淋了不少雨。”

 

“她的病比较麻烦,今晚不发热就算万幸。”

 

朱樱司知道医生不能随意透露病人隐私,便不再多问。

 

“你呢?”他问。

 

“我没事,等下去病房的浴室冲个热水澡就可以,我在这边留了套换洗衣服。”

 

“你家孩子还好吗?”

 

“……也还好。”

 

“那孩子的父亲呢?现在在病房吗?你一个人过来的?”

 

濑名泉噼里啪啦丢过去三个问句。

 

“濑名医生,”朱樱司勉强地笑了笑,“这是私事,请别再问了。”

 

远处隐隐约约有救护车的声音“呜呜”传来,濑名泉转过身看向门外,紧张的气氛蔓延开来。

 

朱樱司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他说:

 

“晚上早点回去,别让家里人担心。”

 

濑名泉似乎还有话没说完,但是救护车已经哀嚎着停在了医院门口,急症室的医生和护士们倾巢出动。他略带抱歉地看了一眼朱樱司,换上恰到好处的严肃,立刻转身跟着同事们往救护车那边冲过去。朱樱司隔着一点距离,看着濑名泉和其他医护人员一起将病人从担架抬上轮床,看着他举着血浆袋,臂膀上有肌肉凸显的轮廓,看着他推着轮床往抢救室跑。

 

他真好看。

 

朱樱司知道,在认识濑名前辈的全部时间里,自己不止一次产生过这种想法。不论是初次相遇那天,还是后来成为朋友,甚至最后睡在他身侧时,他都深深地为前辈着迷。

 

「对不起……你在看谁?」

 

「欸?」突然有人在身后跟他说话,朱樱司被吓得一激灵,差点没跳起来。

 

「因为你一直盯着那个人,所以我很好奇。」

 

他揉揉眼睛,瞪着眼看了好半天,才终于说服自己相信在眼前站着的,是一个穿着怪异的小男孩:绿衣绿裤,戴着黄色围巾。

 

小男孩正一本正经地问他:「你在看你的玫瑰吗?」

 

「我的玫瑰?」朱樱司觉得莫名其妙。

 

「我刚刚从他身上,闻到了玫瑰的香气,」他说,「你知道的,我的星球上也有一朵玫瑰,所以我认得这种花的味道。」

 

「啊,你是指濑名前辈吗?」

 

「濑名前辈?原来你的玫瑰有名字。」

 

「不不,他并不是我的。」

 

「哦……可是我看你的眼神,感觉你是非常爱他的,就像我爱我的玫瑰那样,所以我下意识地……对不起。」

 

「冒昧问一下,你是谁?」朱樱司这才发现,医院大厅空无一人。

 

「地球上的人看见我,都喊我小王子。」小男孩不好意思地说,「我的星球很小,我觉得我并没有当王子的资格。」

 

「你是从别的星球来的?」

 

「是的。听候鸟说,这里的雪很美丽。我想看看雪,候鸟就带我来了。」

 

朱樱司似乎想到他是谁了,只是这份真相太过蹊跷,令人难以置信。

 

「请不要离开你的玫瑰,」小王子抬头看着夜空,似乎在寻找他的星球,他轻轻地说道:「花都是言不由衷的,他们其实非常非常温柔。」

 

TBC

 

推荐BGM: 

我们都被忘了 by 谢安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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